周晓波
1961 年生,原名周毓滔,中学高级教师,十一、十二届邵阳市政协委委员。1996 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,已在全国各级报刊杂志发表近80 万字,出版文学专著六部。中篇小说《投胎》发《朔方》,《服辜》发《奔流》头条;短篇《老屋》发《朔方》,《绝非如此简单》发《湘江文艺》,浏览量突破103.6万+。长篇《老夫子》获第四届叶圣陶文学奖,凤凰网首届原创文学大赛三等奖,邵阳市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;列入湖南省作协重点作品,《邵阳晚报》全文连载,中国校园文学馆收藏,中国教育文学网和湖南作家网重点推介发表节选;是湖南省教育厅重点项目“新世纪以来文学湘军长篇小说创作研究”和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“近二十年长篇小说创新发展路径研究”对象,《文艺生活》头条发表阶段性成果《<老夫子>--于细微处见精神》;《创作与评论》发表2016年湖南省长篇小说综述,《老夫子》列入年度十部优秀长篇,称为“转型社会微型标本”;《南方文学评论》发表《周晓波长篇小说< 老夫子>简论》,《湖南日报》发表书评《从精微写实通向精神书写》、《总有一些灵魂不甘堕落》。微小说《父与子》发《作家文摘》;《礼物》获小说选刊杂志“田工杯”优秀奖,《保险柜》获中国报业协会周末副刊好作品三等奖,《索赔》获湖南省报纸副刊作品一等奖,湖南省好新闻二等奖,入选《微型小说选刊》。散文《嘀嘀》获浙江省作协“起航号杯”二等奖,《父亲的最后时光》获湖南省文联抗疫优秀作品奖,《美之魂》获湖南省作协散文大赛三等奖,《冬日“结梦花”》发《人民日报》大地副刊。以作家身份在央视科教频道为新宁文化代言。
绝非如此简单(短篇小说)
一
赵文雄上班一般准时在八点至八点十五之间。他瞟了瞟墙上的电子挂钟,八点过五分。签了到,来到副局长办公室,开门进入,虚掩内门。用热水器烧了开水,泡了绿茶。赵文雄坐在椅子上,捧着茶杯,望着袅袅热气发呆。每天这个时候,都会发呆,实在想不起有什么事可干。少顷,他放下茶杯,掏出手机看朋友圈,同学余辉发了组和老公赵栋秀恩爱的照片。点了赞,放下手机,仰靠椅背,闭目养神。
十分钟左右,他睁开眼,站起,推开玻璃窗户。天蓝如洗,客机拖着一线长长的白云,流入苍茫的天际。白云慢慢扩散,淡入空气里,融为一色。“去留无意……云卷云舒……”,赵文雄心里陡然冒出这么个句子。记得上初二时,叫鸡公发情,贼眼睛放电,盯着一个女生,吃了豹子胆,搜肠刮肚,拼凑了狗屁不通的情书,里面就有这句话。当时不懂什么意思,硬塞里面,显摆学问而已。结果被告发,班会课上,班主任狠狠训斥,勒令他到讲台上做检讨。从此,同学们不再叫他的名字,都叫“骚鸡公”。曾经沧海难为水,三十八岁了,还单身一人。真希望再来一架客机,再看看云卷云舒。可是客机没出现,鸟也不见一只。赵文雄皱了皱眉头,又搔了搔后脑,走出门来。将门口去向牌上的红色箭头,拨到“下乡”的位置。
走出办公楼,马路上车来车往,不知往哪走。一阵风吹来,樟树摇晃,落叶凋零,凉意袭人,赵文雄打了个寒噤。他看到前面有个人,瘦高个子,站在一座陈旧的小院前,右手提着沉甸甸的红色尼龙兜,左手掏出钥匙,开门进去。赵栋!他到这里做什么?鬼鬼祟祟的,买了那么多东西。赵文雄犯了嘀咕,满腹狐疑,蹑手蹑脚走过去。屋子里传出女子的笑声,爽朗而尖利。该死的,做出这种事!横起肩膀,想撞门而入,又停下了。他理了头绪,想了想,又改变主意,看清门牌,迅速离开。
赵文雄来到僻静处,掏出手机,拨了两个号码,又放弃了。赵栋是堂兄,又是发小,捅他的娄子,不仗义!过了好一会,还是拨通了余辉的电话,说十万火急,叫她马上赶过来。余辉来了,将是怎样的一种局面?赵文雄心神不宁,耳畔有个声音大吼:“卑鄙小人!”“阴暗变态!”他连连摇头,否认骂的是自己。
“嘎”的一声,出租车停在面前,车门随即推开。余辉跳下来,漂亮的瓜子脸红扑扑的:“文雄,火烧起了房子,还是世界大战开打,美国人丢了原子弹?”赵文雄看到余辉顿时方寸大乱,大脑一片空白。扭捏半天,把余辉引到小院门前,迟疑良久,举起手来,“咚咚”两下,门开了。
看见赵文雄和余辉,赵栋的惊慌一闪而过,立即镇静下来,微笑着打招呼,装着十分棘手的样子说,到这边学校检查,路遇一个迷路的疯女子,动了恻隐之心,临时安置在这里。赵栋的沉着舒缓,轻描淡写,滴水不漏,让余辉信以为真。赵文雄不便挑明,心里直发急。
一同走进屋,确实是个疯女子,二十来岁,头发蓬乱,目光呆滞。余辉和赵栋商量,离家这么远,不便照顾,决定把疯女子带回家,再到电视台打广告,联系她的亲人。
二
星期六晚上,赵文雄打麻将到半夜,一个月工资输得精光。半年多来,碰到了鬼,摸牌就输。刚入睡,铃声响起。他懊恼地摁亮台灯,拿起手机,立即扔下,双手交叠腹部,望着昏黄的台灯出神,任由铃声响下去。
赵文雄借口租房,找到小院房东。房东是个矮胖女人,说话像打机关枪。用了好大的劲,才听明白:两个月前,有个体面的男士带了个疯女子,交了半年租金,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,也没提出退房,说不定还会回来,不便出租。谎言穿帮,赵文雄愤愤不平,内心战斗好多天,给余辉打电话,东拉西扯,绕了好多圈子,才不经意地问起疯女子。余辉告诉他,没有联系上亲属,也没到电视台打广告。
“非常周到,滴水不漏!”赵文雄一语双关。
“赵栋说,做点善事,没必要打广告,弄得天下皆知。慢慢打听,会有消息的。‘无名功德最大’,是古训。”
“你太善良了!如果心虚,生怕别人知道呢?那个小院的房东,应该知道真相。” 赵文雄拿腔捏调,意味深长,并且立即挂断电话,将手机设置了“无法接通”。
第二天上午,刚在办公室坐下,余辉风风火火撞进来,问他的手机怎么回事?赵文雄装模作样检查一番,抱怨功能越多,越容易出错。余辉很激动,泪水扑簌簌下来了,哽咽道:盖烂十床被,不知老公心;不是赵文雄提醒,还蒙在鼓里;做梦也想不到,赵栋不是人,是鬼!赵文雄给她倒了杯热茶,抽了两张纸巾塞到她手里,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,操手站在一旁,蹙眉长叹。余辉抹干泪水,可怜兮兮地讨主意。赵文雄双手一摊,显得十分为难,沉吟良久,慢条斯理说:清官难判家务事,赵栋是堂兄,你是同学,伸脚踢了娘,缩脚踹了爹,实在不好掺和,一切靠你自己。
余辉回去,逼赵栋把疯女子送走。素来惧内的赵栋,却不买账,吵闹好几场。余辉做出重大让步,只要赵栋把人送去疯人院,所有医疗费用由她承担。赵栋以治疗进入关键时刻,不能半途而废为由,坚决不答应。余辉醋意大发,贤淑温柔丢到了爪哇国,变成一个刁钻、蛮横、凶恶的泼妇。赵栋一味忍耐、谦让,不和她冲突。无奈余辉蹬鼻子上眼,聪明才智发挥得淋漓尽致,变换花招折磨人。赵栋撑不下去,搬赵文雄的救兵。赵文雄推三阻四,实在推不过,只得去做工作。
吃饱了,喝足了,这才打开话匣子。貌似公道,不偏不袒,落脚点上,句句谴责、敲打赵栋。性格爽朗的赵栋十分窝火,拍案而起,指着赵文雄骂道:“骚鸡公,吃错了什么药?胳膊肘向外拐!”二十年没有人喊,赵文雄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绰号,听赵栋喊出来,无名孽火“嗤”地点燃,也拍案而起:“兄弟生亲不假,公理正义更亲!做出这样的下流事,还要做弟弟的为你长脸?”赵栋脖颈肿胀,青筋爆绽,五官扭曲,怔怔地瞪着眼睛。赵文雄打量疯女子:铜锣屁股唢呐腰,性感媚态,撩人得很。他们之间,没有秘密,鬼也不信!他用手机拍了疯女子,四处打探,却像天上掉下来的,一点线索也没有。
铃声断了,紧接着又响起。赵文雄很不情愿地拿起手机,装着被吵醒的样子,咕咕哝哝:“余辉,半夜三更的,让不让人睡觉。”。
“文雄,快来,今晚要死人!”
电话挂断。赵文雄愣了愣,立即穿好衣服,抓起围巾,奔出门去。寒风卷着细雨扑面而来,连打几个寒颤。系好围脖,扣上风衣,踏着昏黄的路灯,匆匆而行。拐过一条街,出租车来了,立即拦住。一支烟功夫就到了,小区不大,树木扶疏,潮湿的柏油路闪闪发亮,释放着阵阵寒意。六栋三楼那间亮着灯的房子,碎裂声、厮打声、嚎哭声,嘈杂爆脆刺耳,周边房间的灯光次第亮起。
赵文雄冲上楼,推开虚掩的门。余辉和赵栋扭着一团,八岁的燕子,穿着单薄的睡衣,蹲在墙角,瑟瑟发抖,泪流满面。电视机破裂在地,碎片零乱。他一个箭步跨上去,一手推开赵栋,一手拉住余辉,吼道:“天大的事,也说得清,别吓坏燕子!”余辉披头散发,飞珠溅玉,右眼眶青肿。赵栋脸上抓痕累累,殷红点点,胸脯急剧起伏,语带哭腔:“做点好事,做点善事,不行吗?没有同情心,还是人吗?”
“做好事,做善事,多么冠冕堂皇。你们如果没有见不得人的污浊事,把我的脑壳砍下来!”
“你有病,疑心病!一个疯女子,有什么污浊事?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!”
“君子?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君子!满嘴仁义道德,满腹男盗女娼。呸!”余辉歇斯底里,“文雄,你问他,要疯女子,还是要我和女儿!”
赵文雄扶余辉在沙发上坐下,寻了棉衣给燕子穿上,拉赵栋进了卧室。
“文雄,余辉她——”赵栋欲言又止。
“为了个不相干的疯女子,置骨肉亲情于不顾,把家弄成一团乱麻,良心给狗吃了!”赵文雄板起面孔,蚂蚁也爬不上去。
赵栋没有辩解,晶莹的泪珠滚落脸颊,很委屈的样子。泪水是奇怪的东西,赵文雄的心软了,十分同情地说:“哥,聪明一世,糊涂一时。做好事善事,也要有底线,讲策略。外面彩旗飘飘,家里红旗不倒……”
“骚鸡公,瞎说什么!不是你胡说八道,火上浇油,余辉会这么闹?你到底安的什么心!” 赵栋撸起袖子,指着赵文雄的鼻子骂。
“你别凶神恶煞,我是吃不了撑的,半夜三更来管这个闲事!” 赵文雄面红耳赤,气急败坏奔出来,苦笑着双手一摊,一副不可挽回的无奈相。余辉咬紧下唇,霍地站起,拉着燕子,冲门而出。赵文雄紧追着,在小区大门口拦住她们。余辉呜咽着:“文雄,这个家无法安身,我母女另找生路。”
“先到我家住一晚,明天再想办法。”赵文雄招手叫住出租车,打开后车门,搀扶余辉母女上了车,自己上了副驾驶,从反光镜里,瞧见赵栋气喘吁吁追了过来……
三
安排燕子在卧室里睡下,赵文雄与余辉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,空调开到极限,还是寒意丝丝。赵文雄拿件羽绒服,给余辉披上,烧了开水,用脸盆端过来,浸湿毛巾,拧干,摊开,左手托着热腾腾的毛巾,右手揽住余辉瘦削的肩膀,准备给她青肿的眼眶热敷。余辉触电一般,身体颤栗,花容变色,慌忙挣脱,站在一旁,眼神怪怪的。毛巾“啪”地掉到脸盆里,水花四溅。赵文雄搔搔头,深深地喘口气,怅然无趣。余辉痴痴的,自言自语着:“是真疯,不是装的……和疯子有一腿,说不通啊……”
赵文雄没接话茬,搬出茶具,煮水泡茶,介绍茶道茶艺,口若悬河,滔滔不绝。余辉在对面椅子上坐下,充耳不闻,望着地板发呆。赵文雄瞟了一眼,微微一笑,说起赵栋的童年趣事。偷蚕豆,采蘑菇,光着屁股下河洗澡。本想逗趣解闷,却如对牛弹琴,余辉一点兴趣也没有。赵文雄酾了茶,端起杯子,邀请余辉喝茶。两人碰了杯,饮了。赵文雄说,有年冬天,赵栋拿根竹竿,戳进黄牸牛生殖器,还用力搅了几下。牸牛痛得四肢猛蹬,把赵栋蹬到水田里。赵栋冻病了,牸牛痛死了。余辉“哇”的一声,茶水喷出来,洒在茶几上。赵文雄视而不见,继续笑道:“赵栋小时候,许多嗜好,稀奇古怪,不可思议,活生生的泥鳅,放到口里,一溜就进去了。”
“恶心!太恶心了!”余辉胃翻波涛,差点呕出来。她一直不相信,赵栋会同肮脏的疯子同床共枕,云雨巫山。童年趣事,却把赵栋的阴暗变态的心理抖出来。这是一种病,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举动和嗜好,同疯女子的暧昧,也就顺理成章,不足为奇了。余辉残存在心中最柔软的一丝温情,被残酷的事实砸得粉碎,呜咽声声,泪珠滚滚。赵文雄搓着双手,踱来踱去,焦躁而又束手无策的样子。
不知不觉天已大亮。燕子起来,默立一旁,陪着母亲掉泪。赵文雄煮了面条,余辉一口也没吃,提出租房,和赵栋分居。
“富丽城,我有套新房子。”
“你准备结婚用的,我怎么能住?”
“你怎么不能住?现成的房子,家具、炊具都齐全,何必去租?”
赵文雄找了许多理由,始终无法说服余辉,很是无奈,只得帮她在小区里寻了房子。一室一厅,床和几件旧家具也能将就,有电梯,进出方便。买了被褥、炊具、油盐米面、杂七杂八,简单地安顿下来。燕子要回去拿书包,做作业。余辉不许,看着赵文雄,意思很明显,请他帮忙。赵文雄心里为难,不想去,又无法推脱,只得答应。回家换下雨水打湿的外衣,赵栋提着个书包,蔫头耷脑走进来。赵文雄没好气地说:“你来干什么?”
“文雄,看兄弟的情分,帮帮我。”赵栋形容憔悴,喉咙发硬。
“你家的事,我敢管吗?我能管吗?岂不又安什么心!”赵文雄咆哮着。赵栋打了自己一嘴巴,又是道歉又是说好话,请求原谅。
“要我帮忙,你得实话实说,和疯女子到底怎么回事?”
赵栋指天指地,发誓赌愿说:“问心无愧。”赵文雄皱眉成锁,启动电视,专心看节目。赵栋打听余辉母女的去向。赵文雄装聋作哑,不理不睬。赵栋在沙发上坐下,书包搁在膝盖上,泪流满面:“文雄,有些事暂时不能说,等段时间,我会解释清楚。余辉最听你的话,请你做做工作。在这节骨眼上,她搬出去,岂不坏了我的大事?”
赵文雄心里冷笑,不置一词。
“我作了孽,良心不安,必须不惜一切代价,把她治好……”
作孽?良心不安?难道是强奸,把人逼疯了?赵文雄跳起来:“你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?”
赵栋欲言又止,呜呜啜泣。下午一点多了,赵文雄肠子打疙瘩,叫赵栋一起去吃饭。赵栋不去,他自个儿去了,带了盒饭回来。赵栋心里煲着事,毛焦火躁,哪有胃口,一口饭也没动。把书包放在沙发上,抹了把泪水站起来,一声不响出去了。
赵文雄靠着窗,盯着楼下好一会,冷哼着背起书包走出来。在水果店买了只大榴莲,坐电梯来到出租屋,敲了两下,门开了。燕子接过书包,说声“谢谢叔叔”,急忙去了卧室。余辉坐着没有动,像尊菩萨。赵文雄剥开榴莲,一瓣瓣取在碟子里,捧到余辉面前。
“你体质寒凉,榴莲性热,活血散寒,特别是冬季,是最理想的补品。”
“哪是什么寒凉,早成了红火炭,要泻火!”
赵文雄笑了笑,放下碟子,捻一瓣吃起来。他从前不吃榴莲,闻着就恶心,因余辉爱吃,强迫自己吃了几次,渐渐吃出了味道。余辉郁气沉沉的,心事很重。赵文雄抽纸揩干净手,把赵栋刚才求他的情形,简要陈述一遍,最后加重语气说:“作孽,良心不安,什么意思?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?”
余辉切齿磨牙,咯咯声响:“赵栋无情,我也无义。把丑事掀开,想提拔教育局长,做梦!”
赵文雄暗自一惊,诧异地打量余辉:人的爱恨情仇,其实只隔一层纸,一捅就破。女人更脆弱,一旦妒火烧红了眼睛,往往由大爱到大恨,不顾一切,疯狂报复。女人生得人出,也害得人死。他给余辉倒了杯热茶,柔声相劝:“一日夫妻百日恩,不可把事做绝,弄得不可收拾。灯红酒绿的繁华世界,男人出轨有外遇,司空见惯,睁只眼闭只眼,什么事也没有,何必钻进死胡洞,折磨自己?”
余辉眼睛里,容不得沙子,听了赵文雄的话,仇恨的火焰,迅速燎原,放下茶杯站起,开门就走。赵文雄一把拉住:“哪里去?”
“去纪委!”
“冷静!星期天,往哪里去告?”
四
雪粒子蹦得欢,老北风紧如刀。余辉撑着雨伞,拉着燕子,走出学校大门。燕子背着书包,红色羽绒帽蒙着头。一辆尚未上牌的新本田缓缓开过来停住,车窗随即落下,赵文雄探头招呼。余辉收起雨伞,拉开车门,和燕子爬上车。
“开了谁的车?”余辉把雨伞扎好,问道。
“燕子上学,需要车。”赵文雄笑了笑,一脚油门,车子箭似的,余辉和燕子,不约而同往后仰。
“慢点开。”余辉道,“天天叫嚣抵制日货,自己却买日本车。口是心非!”
“只能怪日本鬼子,省油,质量好。”赵文雄嘿嘿地笑着,“余辉,车给你开着,我有时不得空来接。”
“拿驾照没几天,不敢开。”
“全自动的,很容易操作。你来开,我给你当教练。”赵文雄减速,开右转向灯,准备靠边停车。
“落雪路滑,天晴再开吧。”
赵文雄不好勉强,熄了右转向,加速而行。到了小区,送上楼来。余辉打开门,燕子进屋去了,赵文雄拉余辉到楼道拐弯处,压低嗓门问:“余辉,你把赵栋告了?”
“没有啊。”
“你那天不是说——”
“那天气头上,说说而已。”
“奇怪?谁把赵栋告到纪检会?肯定是那个想当局长的对手。不择手段,卑鄙!”
“文雄,不要紧吧?”余辉急得全身发抖。
“情况不清楚,举报信直接寄给县纪委书记了。”
“文雄,帮帮赵栋,你纪委有熟人。”
“赵栋是我堂哥,打断骨头连着筋。放心好了,我尽力而为。”
第二天,赵文雄打电话汇报,已经摆平,请余辉放心。仅仅过了一天,又打电话说,出了意外,前功尽弃。接着几天,音讯全无。余辉熬不住,打电话问他。赵文雄兴奋地告诉她,峰回路转,找到了过硬的关系,没问题了。余辉高兴,觉得赵文雄有本事,还有古道热肠。
赵文雄又来了,提着个大榴莲。余辉接过榴莲,掂了掂:“文雄有眼光,挑的榴莲好吃。不像赵栋,全靠碰运气,十次有八次上当。”
“纪委已经对赵栋立案调查。”赵文雄垂头丧气。
“啪”的一声,榴莲掉在地上,裂开一道大口子。余辉脸色惨白,讷讷道:“怎么会这样?”
“你别急,我去想办法,不会有事的。”赵文雄拾起榴莲,放在茶几上,双手搭在余辉肩膀上,用力捏了两下,匆匆走了。
纪委调查发现,教育局在瑶乡石窝村扶贫,疯女子是赵栋结对帮扶对象,为了让疯女子一家尽快脱贫,赵栋带她到县城治病。组织上高度肯定了赵栋的善行义举,县委书记在全县脱贫攻坚大会上表扬赵栋。媒体纷纷报道,赵栋成为脱贫攻坚先进典型,事迹家喻户晓。
赵文雄不相信,直觉告诉他,绝非如此简单,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。他到报社电视台,找那些认识的领导,委婉地警告:报道必须慎重,不要盲目贴道德标签,一旦真相大白,吐出的唾沫吃不回去,不但害了赵栋,媒体的公信力也会受到伤害。然而,没有人听。余辉来畜牧局办公室找他,说冤枉了赵栋,要回家赔礼道歉,请求原谅,重归于好。赵文雄反对,口气不容置辩:“赵栋自己说‘造孽’‘良心不安’。我敢肯定,这一切都是假象,都是迷魂阵,水深得很,你无法想象。别着急,迟早会云开日出,真相大白。”
余辉方寸已乱,没了主意。赵文雄把余辉送下楼,返回时经过局办公室,听同事议论,赵栋是全省道德模范候选人,报纸正在公示。他吃了一惊,虚假的道德典范对社会公德的危害,是颠覆性的,必须阻止这幕滑稽可笑的戏剧演下去!他跑到宣传部,找到负责这项工作的副部长。两人曾经是同事,关系也好。他直截了当,请求副部长取消赵栋候选人资格。副部长吃惊地说:“赵栋的善行是假的?”他想说“是”,结果摇头说“不是”。因为“有隐情”只是他的推测,没有证据。没证据胡说八道,就是诬陷,要负法律责任的。副部长又问:“这样的善行不是正能量,不值得大力弘扬?”他又摇摇头:“也不是。”副部长一头雾水:“那——为什么——”他搔搔耳朵:“我也说不清。反正没那么简单,有秘密,要慎重……”副部长一脸复杂,专心修改电脑里的文稿,不再理睬他。
五
从宣传部出来,赵文雄径直往赵栋家里来。假象就是假象,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。他要当福尔摩斯,找到解开谜团的钥匙。
一脚踏进门,惊讶得差点叫起来。疯女子在择菜,朝他微微一笑,甜甜的,还给他倒了杯热茶。两条齐肩粗黑辫子,扎着红色蝴蝶结;米黄波司登羽绒服,绿豆色西裤;眉眼含情,面如桃花。好一个袅袅娜娜的娇媚女子!赵文雄心里敲锣打鼓:这是真的吗?那貌相、那身材、那眼睛里的一泓秋水……赵栋从厨房里出来,看见赵文雄,非常高兴,撩起腰间围裙擦了擦湿漉漉的手,乐呵呵拿烟给他抽。赵文雄摆摆手。赵栋拍一下脑壳:“我怎么忘了?你是不抽烟的。稍坐,稍坐,来得正好,炖了只土鸡,我们兄弟好久不在一起喝酒了,今天喝个痛快!”放下烟,打着哈哈进了厨房。疯女子拿着择好的菜,跟了进去。
赵文雄坐在沙发上发懵,热茶袅袅,弥散的水气轻纱般蒙在脸上,思绪七零八落。深深吸口气,分析综合,再深深吸口气,综合分析。一条链子迅速形成,每个环节都清晰地呈现在脑海里。阴谋,彻头彻尾的阴谋!赵栋运筹帷幄,布了一个很大的局。让情人装疯卖傻,安置在出租屋里;故意让赵文雄发现,利用其多疑的性格,引他告密;善良的余辉,不会轻易怀疑,还会接疯女子回家;赵栋的精心照料,赵文雄的挑拨离间,势必对余辉产生影响;余辉吃醋,大闹天空;赵栋不急不躁,姜太公钓鱼;刚烈如火的余辉,呆不下去,愤而出走;赵栋不费吹灰之力,逼走余辉,情人鸠占鹊巢;没有不透风的墙,必然有人举报;赵栋买通证人,制造假象,欺骗组织;媒体曝光慈善义举,光环桂冠纷纷降临;评为全省道德模范,局长宝座唾手可得。每一个步骤紧紧相连,每一个环节紧密相扣,每一个细节恰到好处。世界上还有更歹毒的阴谋家吗?还有更滑稽可笑的故事吗?还有更登峰造极的黑色幽默吗?举重若轻,不露声色,弹指之间,一箭数雕。
自己被欺骗,被牵着鼻子走,被当着棋子玩。恼怒在赵文雄心底泛滥,把茶杯顿在茶几上,“霍”的站起。赵栋端着一大钵补药蒸鸡,呲牙咧嘴:“文雄,快,搭把手,烫死人了!”赵文雄迟疑片刻,从桌上抓起抹布,塞在赵栋手里。赵栋放好钵子,取下围裙挂到厨房墙上,招呼赵文雄就坐。偏要看看,赵栋怎么演戏!赵文雄拿定主意,一屁股坐下。
“珍藏十五年的茅台,一直舍不得吃,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,一醉方休。”赵栋乐呵呵的开了酒,给他斟上。
“不仅特别,而且大喜。恭喜了!” 赵文雄冷笑,端起酒杯,独自吞了,“啪”的一声,顿杯在桌。赵栋的身子明显弹了一下,吃惊地瞪着眼睛。疯女子微微笑着,专注地吃饭,充耳不闻。
“大喜,的的确确大喜。老中医的祖传秘方有奇效,只吃了三十副药,大好了。老先生说,还吃几副,就能断根。”赵栋喜形于色,笑哈哈满上酒,端起酒杯,“文雄,来,干了,庆祝一下。”
赵文雄没有动,脸黑锅底。赵栋端着酒杯,尴尬得额头冒汗。疯女子放下碗,微笑着站起来,拿了沙发上的《知音》,进了书房。赵栋压低嗓门:“文雄,怎么啦?”赵文雄端起酒杯,劈头浇在他脸上,骂道:“编这样的天方夜谭,有意思吗?把我当三岁小孩?你的阴谋得逞了!情人登堂入室,省道德模范的桂冠即将戴上,教育局长的宝座立马就会到手。大手笔,大格局,大气度,大战役。赵局长,真是令人刮目相看!”
赵文雄拂袖而起,摔门而出。赵栋追出来,拦腰抱住:“文雄,听我解释,好不好?”
“韭菜炒豆腐,一清二白,用得着解释?赵局长,余辉忽悠走了,情人忽悠进屋了,局长忽悠到手了,道德模范忽悠得名满天下了。忽悠得还不够吗?还要忽悠下去吗?”
赵文雄用力掰开赵栋的手,冲下楼去。
六
雪后初晴,路面积雪刚刚融化,赵文雄开车去了瑶乡石窝村。在别人的指点下,找到一栋土坯房。三间低矮的屋子,墙面斑驳,蒙窗的白色塑料布,被指头粗细的竹条压成方格。杉木皮屋顶白雪皑皑,檐口挂着晶莹的冰棱。屋前空坪里,积雪反射着太阳,非常耀眼,几行弯弯曲曲的狗爪,点缀着盎然的农家韵味。冻结的枯草,层叠披拂,凝结出奇形怪状,美得无法形容。房子右侧是杂屋,空荡荡的,没有猪,也没有牛,连家禽也没有。板壁上有块十公分见方的红色塑料牌子,非常醒目。赵文雄立足细看,是贫困户信息牌。户主雷学军,四十八岁;妻子杨秀芳,四十五岁;女儿雷小敏,二十岁。致贫原因:因病,残疾,缺劳力。帮扶措施:楠竹低改,给雷小敏治病等等。帮扶责任人:赵栋。
顺着阶檐上的石条走过去,堂屋门虚掩着,门扇黢黑,密布着白蚁蛀过的小孔。轻轻敲了两下。“哪个?”女人的声音,破锣一般。赵文雄答应了,“吱呀”推开门。靠墙有个四方木桌和一个旧火柜,火柜里坐着个妇女,白发凌乱,脸膛干瘪,象个七老八十的人。
“领导来了,火柜里烤火。”老妇人掀开油光可鉴的盖脚被,艰难地抬脚出来,一只没穿袜子的脚,抖抖索索趿拉着开花开朵的棉鞋,枯槁的一条,悬空摇晃。赵文雄赶紧扶住,劝她不要下来。女人絮絮叨叨,说自己不方便,失礼了,缩脚上去,重新坐好。交谈中得知,女人就是杨秀芳。赵文雄暗自吃惊,四十五岁的人,变成了耄耋老婆婆。
角落里放着一袋大米和一桶食用油,是大雪封山前,赵栋送来的,并且告诉杨秀芳,小敏的病好了,再吃几天药,就送她回家。杨秀芳口口声声赞叹国家政策好,赵局长是活菩萨,男人吆喝着猎狗上山了,想弄点野货,送给赵局长,表示一点心意。她哽咽流涕,说她男人本质不坏,很勤奋的,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人,砍柴烧炭挑脚担,什么事都能做,什么苦都能吃,不然她也不会嫁给他。心肠也好,她得坏病,腿残废了,不能做事,他也不嫌不弃。自从小敏疯癫,人就变了,不想做事,喝酒打牌买六合彩,把家搞败了。要不是国家扶贫,赵局长带小敏去治病,把他从邪路上拉回来,这个家,只怕……一时哽住,眼泪种豆子。
赵文雄心里堵,眼睛发涩,岔开她的话题,问小敏怎么生的病。杨秀芳撩起衣襟,抹干泪水,良久不说话,只是不停地抽泣,揸开手指,捏把鼻涕,甩了甩,在胸襟上揩擦几下,嚎啕大哭:“我的八字苦啊,前世杀多了人,得这样的报应!”
赵文雄手足无措,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。杨秀芳意识到失态,收了哭腔,撩起衣襟抹干泪水:“小敏是优等生,年级前几名,老师来家访,说她考重点高中没问题。那天考试回来,神色不对,饭也不吃,懵懵懂懂,一问三不应,丢了魂似的。成绩出来,没考上重点,连普通高中也没考上。东想西悟,渐渐糊涂了,又没钱给她治疗……”
赵文雄从皮夹里抽了一叠百元钞票,数也没数,塞在杨秀芳手里。告辞出来,访了好几家人,情况和杨秀芳说的大同小异。本来信心十足,要把赵栋的狐狸尾巴揪出来,结果大失所望。回家路上,心情异常沉重。扶贫、善举,“作孽”、“良心不安”,这些事凑在一起,风马牛不相及,不但违反逻辑,而且不合常识。一方面活生生的事实,明明白白摆着;另一方面,赵栋红口白牙,亲口所说。症结在哪里?钥匙在哪里?思维陷入重围,左冲右撞,寻求突破。脑海里灵光一闪:小敏考试回家的路上遇到赵栋,山野之间,人迹罕至,赵栋兽性发作……急转弯,来不及打方向,轿车蹿向悬崖峭壁。猛踩刹车,吱吱嘎嘎一阵响,停住了,车身剧烈颠簸,随即歪斜,右侧前轮悬空,后轮陷入雪坑中。赵文雄赶紧下车,望着不测深渊,倒抽一口凉气。乡村公路,没有护栏,如果刹车不及时,蹿下悬崖,后果不堪设想。
赵文雄围着车子转了好几圈,一筹莫展。车子退不上来,弄得不好,还会滑下去。一辆黑色越野车“嘎”的停住,下来一男一女,是赵栋和余辉。
“文雄,怎么回事?”赵栋奔过来。
“出了点意外。”
余辉站在悬崖边张望:“文雄,盲目开快车是冒险。”
赵栋四处看了看,打开越野车后备箱,取绳索把车套好,上了越野车,启动马达,缓缓前进,把车拉了上来。赵文雄解下绳索,扔进越野车后备箱。余辉过来,咬着他的耳朵:“赵栋给我发微信,转发给你了,看看吧。”说着拉开车门,上了越野车副驾驶。后座车窗落下,小敏笑着招手示意。越野车鸣了号,一溜烟开走了。
七
赵文雄掏出手机,点开余辉的文件,看着看着,腋下直冒冷汗。
大学刚毕业那年,赵栋到民族中学考点担任主考。他站在讲台上,板着面孔,目光如炬,犹如威严的法官。山沟里的学生,像栓在木桩上的绵羊,老实巴交,文具掉到地上也不敢拾。两天的考试平平淡淡,最后一堂考英语,一直紧绷的神经不由得松弛下来。开考前,没有按规定清理考场。开考后,发了试卷和草稿纸,就仰躺在藤椅上,抬头去看天花板,以打发难熬的无聊时光。角落里有个蜘蛛网,精致而巧妙,一个指头粗细的黑点,静悄悄地悬在中心。那是埋伏的蜘蛛,正在耐心地等待猎物。空气十分沉闷,知了在苦楝树上聒噪。慵懒的黑网兜头盖脑而来,眼皮如沉重的铅块,直往下面坠。一个激灵,猛然睁开眼睛,警惕地扫射。有只苍蝇正好撞在蛛网上,扇动翅膀拼命挣扎,大黑蜘蛛蹿过来,毛绒绒的长脚一下就把苍蝇逮住了。赵栋站起来,从讲台上拿起瓶装水拧开,灌了一气,缓步走动,以驱赶讨厌的瞌睡。后面的副监考,靠墙坐着,勾头在胸口,一根粉丝从嘴角垂下,断了,又一根粉丝溜出来。他摇了摇头,鹰隼似的目光网住了每一个考生,努力捕捉那些值得怀疑的细微动作和隐晦表情。什么也没发现,像个满怀希望的垂钓者,用劲抖上来的,只是一口空钩。
空气闷热,苦楝树叶懒得动,知了叫得有些烦心。汗津津的,衬衣黏在身上很不舒服。要下雨了吧?赵栋嘀咕着缓缓踱到窗前,长长地伸了个懒腰。苦楝树上的知了闭了嘴,竹林里则鸣声嘹亮,浩荡了整个山坡。白亮凝滞的日光从屋檐口洒落,轻微的爆裂声接二连三,此起彼伏。围墙外的土路上,一只白色公狗爬在一只黄色母狗身上。公狗的前肢挟着母狗的胯间,后肢紧绷绷撑住地面,头高昂,身体不停地涌动。母狗瘦小小的,承受公狗的庞大身躯显然很吃力,但它静静地呆立着,十分享受的样子。看了好一会,不知什么心理作祟,拿起窗台上空墨水瓶,猛力砸下去,正中公狗腰部。公狗尖叫着滑下来,惊惊惶惶地想逃。受惊的母狗,却往另一个方向奔。两只狗拔河比赛一般,一会儿公狗被母狗拉过去,一会儿母狗被公狗拉过来。两只狗精疲力尽,抬起头来,惊恐地朝着赵栋吠。他非常讨厌它们吠叫,拿起瓶装水,狠狠砸下去。母狗头部被击中,惨叫起来,拉着公狗逃到竹林里不见了。吠声一路远去,渐渐没有声息。快意在他脸蛋上开放。
考室里似乎很乱,赵栋转过身来,副监考的涎水还在流淌。一个女考生引起他的注意,她的手在桌子下面摸索着,眼睛偷觑着,神情十分慌张。赵栋大步流星走到她身旁,两道寒光闪烁。她避开赵栋的目光,身体筛米似的哆嗦,额上的汗珠晶莹透亮,白纸般的小脸满是恐怖。轻而易举就在桌子下面拿获了作弊的物证,已被汗水浸湿的《英语考试指导》。她的绝望随着泪水一涌而出。赵栋掂着那本书走上讲台,阴冷的面孔毫无表情。她伏在桌子上,瘦小的双肩不停地抽动。
下考后,赵栋轻声地哼着流行歌曲走进考点办公室,有着猎获的快感。紧跟着进来的是一男一女,男的瘦高个儿,戴着眼镜,女的矮胖,头发花白,是舞弊者的校长和班主任。他们吞吞吐吐,一唱一和,说舞弊者是个聪明好学,德才兼备的学生,一时鬼迷心窍,刚把书本拿出来……女班主任泪眼婆娑,低声下气,好像舞弊者是她的女儿。考点主任态度暧昧,用眼光征询赵栋的意见。一股浩然正气在赵栋身体里迅速膨胀,弄虚作假的人,智商越高,对社会的危害越大!他避开考点主任的眼光,拿起笔,如实填写了考场情况登记表,郑重地签上名字。
冥冥之中的特意安排,赵栋在石窝村扶贫,意外发现结对帮扶贫困户家里的疯女子,就是当年考场上抓获的舞弊者。村民都说监考老师造成她难以平复的创伤而疯癫,她的父亲也受到沉重打击,失去了生活的信心,自甘堕落。一个美满家庭陷入贫困泥淖,风雨飘摇。扶贫工作队从石窝村返回县城,赵栋内心波澜起伏,无法平静。扶贫队员七嘴八舌,有的谴责监考老师机械,教条主义,缺乏变通,缺乏爱心。有的认为监考老师坚持原则,照章办事没错,法制社会需要的就是这种机械,变通则是灾难。赵栋勾头勾脑,缄默无言,心里打翻了五味瓶,什么滋味都有。
车猛地刹住,路上站满了武警。“外面枪毙人”,不知谁叫了一声,大家争先恐后下了车。公路上、田野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。赵栋痴痴的,坐着没有动。车窗外,一辆警车闪着灯,车里坐着一个法官,冷漠的黑面孔,活脱脱一个“包青天”。死囚跪在公路旁的草地上,是个女子,瀑布般的黑发,遮住了整个面孔。她五花大绑,背上插着长长的木板,低着头,好像在忏悔。她是单位出纳,贪污公款数百万元,为掩盖罪证,杀人灭口。一个武警用粉笔在死囚背上画了个圈,一个武警端起了枪。赵栋感到日光撞击的吱嚓声,心紧缩了,呼吸很是不畅。死囚突然扭过头来看端枪的武警,白亮的阳光中,一张年轻秀美的面孔!一张使人顿生怜悯的面孔!
枪响了,闷沉沉的,像新鲜的竹节在火中爆裂。死囚向前扑倒,额头栽在草地上,随即眼镜蛇似的,蠕动着直起身子,昂头一摆,将披散在前面的头发甩到脑后。右肩胛上绽开一个口子,鲜血涌出来,染红了衬衫,像朵开得正旺的山茶花。端枪的武警呆住了,中了邪似的,一脸的汗水和惊恐。画圈武警端着枪走过去,枪口贴在死囚的背上。赵栋不忍,收回目光。法官那张严肃冷酷的面孔舒展了,嘴角的几丝笑意,深深地震撼了他。自己抓获舞弊女考生时,不就这样笑的吗?枪响了,子弹洞穿了他的心脏,大脑“轰”的炸了,眼前漆黑一片。
赵栋找个借口,独自坐中巴返回石窝村,把疯女子带到县城医治。恰是提拔的关键时刻,害怕节外生枝,没有告知余辉,只想把人治好后,悄悄送回去。不想被赵文雄发现,引发了一连串的误会和风波。
赵文雄关了手机,蹲在地上,一身软绵绵的。余辉就是那个引起骚鸡公发情的初二女生。再次见到余辉,是在赵栋的婚礼上。穿着婚纱的余辉,聘聘婷婷一支荷。赵文雄百感交集,一杯一杯喝闷酒,灌得酩酊大醉,打了两天吊针。赵栋隔三差五喊赵文雄喝酒。余辉厨艺精湛,贤淑豁达,赵文雄像在家里一样随便,只是把对余辉的那份感情,深深地埋在心底。余辉介绍好几个同事,不管如何优雅漂亮,他都没有感觉。余辉非常恼火,怪他太心高、太挑剔、太不切实际,不再操他的闲事。可她不知道,赵文雄心中有一个等待,明知十分渺茫,却固执地守候着。当他发现赵栋的秘密,渺茫的等待突然出现契机,听到了希望的脚步声。就是这个虚妄的脚步声,扰乱了心智,私欲急速膨胀,不断错判形势,走错棋子,心灵也备受煎熬。
赵文雄直起身,拖着沉重的脚步,挪到悬崖边,怔怔地望着深渊,不停地问自己:为什么要刹车呢?
嘀嘀(散文)
村里的黄沙公路通车,大人摩肩接踵,挤在路旁,神情肃穆。我插在人群里,盯着黄黄的、热烘烘的路面,大气不敢出。太阳火辣火辣,身体油汪油汪,头发焦糊焦糊。哨子“嘟嘟”叫,大队书记打着手势、汗流浃背。锣鼓敲起来,鞭炮响起来。一辆披红带彩的大汽车,缓缓开过来,“嘀嘀”叫着。声音从未听到过,感到很新鲜很悦耳。咂巴几下,鹦鹉学舌起来:“嘀嘀……嘀嘀……”后来看见车子,就喊“嘀嘀”,惭惭地,“嘀嘀”成为车子的代名字,直到现在,也改不了口。
一
十岁那年,为了“嘀嘀”,被父亲打肿了屁股。课间休息,有个同学拿着直径约二十公分的铁环,以及米多长、一端嵌着铁丝钩的竹棍冲到操坪里,竹棍上的铁钩套住铁圈滚动着前进,口里高叫着“嘀嘀”,在操坪里打圈。同学们里里外外围着,看稀奇把戏,非常羡慕。凭着平时关系好,我走过去抢他的竹棍,要求“嘀嘀”一会,结果被他一掌推开。同学们哄堂大笑,我面红耳赤,只恨地下没有个洞。放学了,无精打采回家来。太阳斜斜地爬上台阶,晒在墙上。靠着墙的澡盆,木板失水,缝隙很大,两个铁箍松松垮垮,将脱未脱。眼睛陡然一亮,蹦跳过去,把下面的铁箍取下来。不知由于激动还是害怕,手抖得厉害,把澡盆弄散了,木板稀里哗啦,七零八落。晚上洗澡后泼了脏水,顺手把澡盆靠在墙上,忘记收回内屋,是常有的事。一旦被太阳晒裂,傍晚父亲收工回来,将铁箍敲紧,丢到水圳里泡两小时,木板吸饱水,不漏了,就可以洗澡。现在澡盆散了架,连接木板的竹钉也断了,不请桶匠,绝难复原。虽然戳了祸,责骂免不了,甚至是十分严厉的惩罚。然而,“嘀嘀”的巨大诱惑,使我忘乎所以,不管不顾。很快有了竹棍,铁丝却找不到。屋里屋外,翻箱倒柜,除了锈迹斑斑的两个铁钉,铁丝的影子也不见。来到厨房,沮丧地坐在板凳上。游目四望,发现火炕楼上有个铁丝钩,挂着个黢黑的竹笼。那是过年炕腊肉,熏猪血丸子用的。不管三七二十一,搬来梯子,取下竹笼,用老虎钳剪下来。衣袖擦去铁丝上的黑灰,弯了钩,嵌在竹棍上。一手拿铁圈,一手握竹棍,风也似的跑出去。学校操坪里,那个同学还在“嘀嘀”,头发尖尖上都是汗,衣服完全湿透,紧紧黏在背心上。同学们稀稀拉拉站在一旁,眼睛里充满了嫉妒。我滚动铁环,高呼着“嘀嘀”,很快超越了那个同学。同学们纷纷鼓掌喝彩。滚了几圈,虽然还不过瘾,却主动让出来。大家欢天喜地,轮流玩了个痛快。那个同学偷偷开了溜,不知是累了,还是没趣的原因。玩到月挂树梢,有同学家里喊吃晚饭,才依依不舍散了。回到家里,还沉浸在莫名的兴奋中。一脚踏进门,来不及放下铁圈,被父亲一把揪住,按倒在板凳上,巴掌雨点一般。我痛得嚎啕大哭,父亲却不停手。母亲强行拉开父亲,抱我起来,褪下裤子,眼泪种豆子,数落父亲心狠手辣。寻了三七,用瓦罐磨了药膏,给我疗伤。好长时间,屁股挨不得凳子,只能侧着身子坐。
二
读初中,经过龙潭大队。那里有个双腿干瘪不能行走的男孩,造了一辆“嘀嘀”,结构复杂巧妙,木头架子像小床,下面两根硬木轴,四个直径八厘米左右的木头轮子。最吸引人的,轴瓦是铁制的,安了钢珠,涂以机油,滚动起来非常轻快,稍微有点摩擦声。男孩坐在“嘀嘀”里,一群小孩子前呼后拥,笑声不断。“嘀嘀”顺着山道,呼啸而来,冲到平坦的公路上。“嘀嘀”不动了,小孩子追上来,争先恐后去推。男儿摇头晃脑,得意洋洋。我心里痒痒的,回到家里也想造一辆。找来厚厚的木板,圆规画了圈,拿锯子锯。不知为什么,锯子欺负人,不顺着规划好的线路走,总是走偏。干了半天,弄得筋疲力尽,锯出来的东西,方不方圆不圆,哪里像个车轮。心里不服,再造一个。把锯子死劲别着,逼迫它按照既定路线走。“吧嗒”一声响,锯子断了。吓得脸青皮青,赶紧把锯子藏起来。木板和未成型的车轮,放到火塘里烧了。地上的锯木屑,打扫得干干净净。确信没有留下痕迹,才放下心来。过了几天,男孩头上缠着纱布,鼻青脸肿的。问他怎么回事,说是翻车了,生怕不信,领我去看残骸。一堆破碎凌乱的木方,粘满了黄泥,索子穿着四个车轮,挂在墙上。我连声叹息,问他是否再造一辆。他摇摇头,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头上浸出血痕的纱布。我将车轮拍了拍,讷讷道:“好轮子,可惜了!”车轮晃动,发出轻微的碰撞声。男孩说:“有人要的话,卖了。”我喜出望外,忙问价钱。答复是:“至少五毛。”别说五毛,身上一个毫子也没有。担心别人买走,请求赊账。男孩不干,坚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。为积攒五毛钱,偷家里的鸡蛋。不敢一次性偷,隔三差五偷一个,聚集了六个,藏在牛栏草楼上。母亲察觉了,怀疑“偷蛋王”,把生蛋母鸡捉来排查,有一只的肛门长了个红黄瘤子,那就是“偷蛋王”。母亲用点燃的线香去烤,边烤边念念有词。我暗自好笑,母亲哪里想得到,她的宝贝儿子才是“偷蛋王”。上学路上,背着鸡蛋去卖,按市价一毛钱个,应该有六毛钱,问了几个人,都没成交,只好降价,卖了五毛钱。放学后,心急火燎,三步并着两步,只想快一点赶到龙潭。看见手扶拖拉机来了,不禁喜上眉梢。那时的农村,手扶拖拉机是主要运输工具,除了送公粮,拉化肥,“双枪”(抢收早稻,抢插晚稻)耕田外,还要揽些运输业务,所得收入称为“副业”。富裕的生产队才有拖拉机,非常稀少,上学放学路上,运气好才碰得到。我是攀爬手扶拖拉机的高手,在同学中颇有名气。罩着油布篷子的,只能从后面挡板下手攀爬,费劲一些,稍不小心就会刮伤腹部或膝盖。无篷的,抓住两侧尺来高的钢条栏杆,飞身一纵,轻轻松松上去了。我做好准备,待拖拉机从面前驶过的刹那,抓住右侧的钢筋栏杆,腾身而上。想不到出了意外,车轮绞住没扣纽扣的上衣,直把人往车轮底下拖。拖拉机“嘎”的刹住,说时迟那时快,慢一点点就呜呼哀哉了。司机怒气匆匆跳下来,骂骂咧咧,狠狠扫了我一耳光。望着远去的拖拉机,抹掉嘴角的血水,一点也不恼恨司机,只是心有余悸,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。赶到龙潭,车轮被人买走了。只觉得抽去了筋骨,一下瘫坐在地上。
三
1980年,武冈师范毕业,分配到乡中学教书。学校离家四十多里,特别想买辆“嘀嘀”(自行车)。试用期月工资二十九元五角,省吃俭用,一年下来,积攒了两百元。凤凰、飞鸽、永久,三个著名品牌,梦寐以求。可是,十分紧俏,百货商店和供销社门市部,几乎没有销售,必须要有过硬的关系。托了好几个城里亲戚,没有买到。长沙有个堂姑姑,省水利设计院工程师,传说她算好一栋大楼的红砖数,完工后少了一块砖头。询问建筑工人,说是敲碎填了窟窿。神乎其神,从小就是我们兄弟姐妹崇拜的偶像。父亲将钱送过去,以为万无一失的,却出乎意料,也没买到,最终把钱汇了回来。费尽周折,屡次碰壁,不得不退而就其次,决定买杂牌的鲲鹏,湖南产的。等了好久,一直没有货。一个亲戚和人合伙做生意,别人欠他的钱,用一辆旧“嘀嘀”抵债。亲戚玉成我,虽然陈旧些,却是一辆凤凰。名牌打动我的心,车还没看到,就出了钱,一百一十五元,比一辆新鲲鹏稍微便宜些。亲戚把“嘀嘀”送来,我后悔不迭,不但陈旧不堪,且是组装,除了龙头车架,很多部件不是凤凰牌。后悔归后悔,钱也数了,一包泻药,也得吃下去。不满归不满,珍惜则无以复加。用胶带把爆了漆、锈迹斑斑的车架缠起来,花花浪浪的很好看。龙头上的锈,涂上润滑油,慢慢擦去。辐条、刹车、踏板,全部换了新的。钢圈镀铬损坏严重,特别是刹车处,两道黑圈,难看得要死。换钢圈太贵,划不来,只得罢了。最让人头疼的,毛病不断。有次到供销社买东西,钢圈歪了,擦着轮胎,吱吱作响。到修理铺借了工具,弄了半天,终于矫正。两个螺帽不翼而飞,只得向铺上买两个。要价奇高,没有商量的余地。分明敲竹杠,却别无选择,乖乖掏钱。上好螺帽,链条忘记挂,再借扳手,遭到拒绝。自然明白师傅的用心,想逼迫我请他修理。我推着“嘀嘀”默默离开,走了十几里路回到家里。两个月时间,花钱更换新部件不算,就是特别闹心,便按原来的价钱处理了。正好供销社来了新鲲鹏,立马买了一辆。
四
1993年,拥有了一辆真正的“嘀嘀”,“邵陵牌”农用车。此车产自邵阳市农用车厂,出厂价三万多,办好落户手续,将近四万。和内弟合伙,各占一半股份。主要用来装客,俗称“大篷车”。飞仙桥乡是个大乡,两万多人口,去县城主要依靠大篷车,客源非常丰富。初步估算,这项投资的收益高,前景非常好。资金不足,利用岳父是村信用社会计的便利,借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贷款。飞仙桥乡到县城,二十多里,开始每人收费五角。后来八角、一元、一元五角。一次可以坐二十多个人,每天至少跑六趟。中巴很少,经过飞仙桥时,往往塞得满满的,根本无法上客。全乡十八辆大篷车,车车爆满。农闲季节,要等很久才能挤上去。很多人坐不到车,被迫步行。可是,藠头不到蒜畲里来,明明是补药,硬是变成了泻药。一年下来,没有分过红利,还倒贴几千元修理费。究其原因,主要是道路太烂。一条黄沙路,氹连氹,坑连坑,搓板连搓板。养路班节约成本,只铺黄泥不铺沙,晴天几寸灰,雨天几寸泥。这样的道路,损耗非常大。新换的轮胎,跑不了两月,报废了。车辆超负荷,钢板特别容易坏,在坑里一颠,一组钢板就断了。记得有一次,断了三组,换一组三百多元。我扛不住了,长痛不如短痛,和内弟协商,作价二万四千元。内弟拥有全部股份,不用付给我现金,只需偿还信用社的贷款。不计算别的消耗,现金亏损一万多,那个时候,算是巨款了。以后很长的时间里,想起这个事,心里隐隐作痛。
五
2012年,在老同学的怂恿下,一同去驾校学开“嘀嘀”。拿到驾驶证,老同学立即买了“嘀嘀”,不断催促我:“还不快买,人就老了。”我犹豫不决。存款有一些,买辆“嘀嘀”没有什么困难。问题是,儿子在大城市落户,需要买房子,两万多元一平米,自己买了“嘀嘀”,儿子买房子怎么办?到时岂不抓手背?我工作的单位很近,上班下班,伸脚就到了,根本用不着“嘀嘀”。只有春节、清明,或者乡下亲戚红白喜事,没有“嘀嘀”,的确有些不方便。而这样的日子,又有几天呢?何况养一辆“嘀嘀”,每年开销两万多,比租“嘀嘀”贵很多。自己的“嘀嘀”可买可不买,儿子的房子可不能不买。转眼几年,儿子结了婚,买了房子。老同学跑了五万公里,成了经验丰富的司机。亲戚朋友同学同事,几乎都有“嘀嘀”,有的还有几台。“奔驰”“宝马”,各种各样的豪车也司空见惯,不感到稀奇。一条街,十几户,没有“嘀嘀”的,一两户而已。这么一比较,感觉脸面无光,购买“嘀嘀”的愿望特别强烈。2018年冬,积攒了一笔钱,准备买车。反复咨询权衡,决定购买进口“嘀嘀”,还要高配的。外侄结婚送彩礼,前来借钱。这是千百年的好事,怎好拒绝?二话没说,把存款全部取出来给了外侄。
2019年春,积攒下来的工资,足够买一辆国产小汽车。揣着银行卡,和夫人去商行提车。夫人指着街道上的车流,忧心忡忡:“这么多的‘嘀嘀’,你年纪大了,反应慢,不安全。”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怔怔的站住了。这年头,买辆轿车,比当年买辆自行车还容易,甚至感觉到,好像不要钱,只要到汽车行里开出来就是。短短几年时间,路上的“嘀嘀”多如蚂蚁,大街小巷,横七竖八,都是“嘀嘀”。开“嘀嘀”的,找个停车位,难得头上冒汗。过往行人,只能从“嘀嘀”间隙里,七弯八拐,斗折前行。城市,成了“嘀嘀”的海洋。“嘀嘀”普及,交通便捷了,无处不在的拥堵,还有空气、噪音污染,却非常令人头痛,又无解决良方。为何为了一点虚荣,购买对自己并无多大用处,却对城市环境有很大影响的“嘀嘀”?这么一想,毅然拉着夫人,打道回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