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 文 / 徐巨明
我一次一次攀登金紫岭,只为站在它高昂的头顶眺望,只为坐在山顶那些耸入云端的石头上遐想。
174年前(即1850年)的那个暮春四月,金紫岭上下开满了杜鹃,如血般殷红。
李沅发和他的数百名兄弟已无路可逃,只得向山顶步步退守。所有上山的小道都塞满了围攻的官兵乡勇,官兵们兴奋地仰望着山顶,每个人的心中都洋溢着立功加爵的企盼。
朝廷为追捕“匪首”李沅发,动用了湘、桂、黔、鄂四省数万官兵,耗费了惊人的人力、财力和心力,才终于把李沅发围困在孤峰耸立的金紫岭上。
李沅发,金紫岭脚下水头村人,母亲早逝,他没有兄弟姐妹,与父亲李成周相依为命。他起事不久,父亲便被乡勇杀死。
他在被捕后的供状里自述“向来在外游荡,并无田业。”
道光二十九年(1849年),县境雨灾,民不聊生,官衙不顾,富家不慈。李沅发与一帮兄弟起意劫富济贫,兴立“把子会”。然而随即就有两名把子会弟兄被县署捉拿监禁。十月十三日夜,李沅发聚众数百人从金紫岭下山进城劫狱,由此高举起起义大旗。
他带领起义队伍在新宁县城拒守了40余天,然后在湘桂黔三省边境的二十多个县市与官军周旋交战数月,队伍由数百人发展到四五千人。但在官兵与乡勇联军面前,起义军实力过于单弱,在遭受多次失败以后,李沅发只得带领残存的数百人队伍折回新宁金紫岭。
官兵乡勇联军倾巢出动,围堵着金紫岭出山的所有小道。经过一星期的决战,起义军全军覆没。
下面是时任湖广总督裕泰事后向皇上汇报决战战况的叙述:
“(一八五零年四月)十七、十八两日,该逆等屡扑罗家田、燕子岩等卡,欲从小路逃走,均经候选通判刘铸等击退。该逆等仍在半山庙内左右屯扎拒守。十九日,派守备吴支清带同练勇赴山助战,该逆等放炮抵御,被练勇抢上山梁,抛掷火弹,将庙宇烧毁,并焚毙贼匪多名,该逆等复窜匿山巅庙内,伐木作栅,垒石为垣,抵死拒守,经各路派防兵勇先后拿获匪党六十一名,解送臣行营审办。臣随即移营前进,居中策应。查该山路通四面之水槽源等处,均系最要隘口,饬委护盐法长宝道夏廷樾、湖北候补知府刘若理等分布防剿,提臣向荣于二十一日率同官弁兵勇分为五路,步步紧逼,上山仰攻。该逆等仍恃险抗拒,我兵奋勇直上山梁,击毙贼匪十余名,因值雾雨迷朦,未能前进,遂即扎营岭左,逼近贼巢。二十三日卯时,天晴雾敛,经提臣向荣亲督各路官兵,直上山顶,该匪等恃险抵拒,兵勇奋力攻击,歼毙贼匪二百余人,因陈尔坤一犯勇悍死斗,当用枪炮轰毙,割取首级,生擒大小头目罗登爵等五十八名,滚岩跌毙者不计其数,夺获枪炮、刀矛、器械二百数十件,兵勇亦间有伤亡。首逆李沅发由后山滚落岩涧,恰值乡勇在彼驻扎,会合后路巡防官兵立将该逆生擒,并将山顶庙宇焚毁,地方一律肃清。”
裕泰的汇报材料中提及的山巅庙宇,几度毁弃又几度重建,至今仍然香火旺盛,被称五十九福地之一。但这“半山庙”今已难觅踪迹了。据住在山上的老人们回忆,山腰的金凤山(口语中常称鸡笼山)后面约一公里处,以及蒋家院子的上方,都曾经建过寺院,这两座寺院都处于同一条登山的小路旁,左走罗家田,右通燕子岩。可惜两座寺院均早已毁弃,到底哪座是起义军首先驻扎而后被官军“抛掷火弹”焚烧的庙宇,已无从查考。
登顶的小道陡峭弯曲,铺有古老的石板,走在上面,浮想联翩。道旁尚存一段一段的矮墙,常有人追问:这些垒石矮墙是用来干什么的?
根据裕泰的陈述,起义军先在“半山庙”与官军展开激战,官军用火弹将庙宇及营寨烧毁,起义军损兵折将,不得已退居山巅的另一座庙宇防守,最后被官军逼至山顶厮杀,数百人血溅山顶,无数人掉入悬崖,李沅发就是从山后攀崖滚石逃跑时被擒的。官军生擒李沅发后,又将山巅庙宇焚毁。
我徘徊在山顶,脑海里闪现出裕泰描述的一幅幅残酷的肉搏场面,微风拂过,似乎还夹杂着丝丝血腥。
史料记载,李沅发被擒时,满身伤痕。我想象着他被五花大绑,仰天长叹的形象。想象着他眺望远方,那无奈无助而又无惧无畏的目光……
他4月23日被擒,6月4日被解送京城,8月17日被处死。时年33岁。
《大清律例》规定:“凡谋反、谋大逆,其共谋者,不分首从,皆凌迟处死。并株连其父子、祖孙、兄弟及同居之人。”
所谓“凌迟处死”,就是我们常说的千刀万剐。将犯人身上的肉一刀刀割去致死。
李沅发无疑是被“凌迟”的。刑部给皇上的奏折中写道:“李沅发合依‘谋反大逆,凌迟处死’律。凌迟处死,枭首示众,以昭炯戒。该犯亲属除被杀及正法外,尚有分居同祖弟李沅兴,据供不知去向,乃令湖广总督严缉务获审办,以净根株。”
李沅发在供状里称自己“并无弟兄妻子,只有分居同祖弟李沅仰、李沅楚、李沅兴三人。沅仰、沅楚均已获案。沅兴早已不知去向,他生有一子,年才六岁,已被乡勇杀死。”
由此看来,李沅发的“根株”已被“净”得够彻底了。
裕泰给皇上的奏折里,除李沅发外,还罗列了被生擒的315名罪犯的姓名。此前被抓获后杀掉的已有161人,解送途中因病因伤来不及审讯就死掉的不计其数。
这被“生擒”的315名罪犯的下场分别如下:
李蛟、曾老源、姚绍武……三十犯,他们系甘心从逆,罪大恶极,“拟斩决枭首”(砍下头颅悬挂在高处示众),这三十个人中有雷登甲、李得俸等14人审讯后已死在监狱。要“一并戮尸,解赴犯事地方悬干示众”。就是说,这些人即使死了也要羞辱尸体,斩下头颅送回犯人家乡悬挂。
蒋登莠、何生桂、蒋武志……一百九十七犯,他们是被逼入伍,跟在队伍后面打仗,没有冲锋在前的表现,而且被查时正欲投案自首。将他们发配新疆,给那里的官兵为奴。在他们的左脸上刺“胁从匪犯”四字,右脸刺“外遣”二字。
蒋庭富、刘达明、陈志香……八十八犯,他们被抓去挑水做饭,跑腿打杂,没有上过打仗前线,而且干了数日就找机会逃回,对他们一律杖打一百,服劳服三年。
读着这一串串长长的名单,我久久回不过神来。从姓名上看,他们涵盖了全县的多数姓氏,而且班辈用字与我们的先祖一致,他们跟我跟你跟他都有并不遥远的血缘关系,也许就是我们高祖父的叔伯兄弟,因为贫贱,因为饥饿,他们铤而走险,用生命去换取生存,最终他们有些战死暴骨于荒野,有些斩首悬挂于市曹,有些忍辱边疆为奴,有些被杖半死服役。
一百多年过去,当年金紫岭上那横七竖八的尸骨早已化为尘泥,那一汪汪鲜血早已渗入泥土,滋养着山花野草的枯荣。人们一代一代在这里春游秋登,赏心悦目,已经很少有人知晓这里曾经演奏过一曲惊天动地的悲歌。
但金紫岭不会忘记,它一如既往地矗立,昂首向北,似乎在眺望那些从他身上押赴北去的汉子们。
魂兮归来,大山容你安息。